团圆酒(节选)
十一月初八,果然是大雪纷飞的一天,树堂瞎子应该与央视的天气预报连线。分别与聚会之地,天河机场的候机与接机楼里中央空调给力,五湖四海的客人来到这里,人声鼎沸,衣冠楚楚,温暖如春,机场上彤云密布,雪花飞舞,摩擦着闪光的玻璃幕墙,一架架飞机轰鸣,巨大的钢铁之雁,空中楼船,俯冲上下,收起或伸出铁爪,将云梦泽的旅客迎来送往。林墨推MUJI的黑色行李箱,穿修身的黑色外套,亭亭地由国际航班的C出口走出来,看到我,一张冷漠脸迸发出调皮的笑意。之前她由巴黎飞到莫斯科,由莫斯科转北京,再转到武汉,一万多公里,半个地球,因为是由北方飞过来,看到雪也并不稀奇,好像雪花是她由北极带过来的。“学群,在西伯利亚上空的时候,我睡醒过来,看到极光,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虫洞里,又好像,我是踏着五彩祥云来娶你这个紫霞的。”她一身雪气钻进副驾,捏住我的手,将我们一年多的分别重新连接起来。她头发上都是资本主义巴黎的味道,因为睡了一路,显得神采奕奕,唉,到底谁是紫霞谁是至尊宝?这么多年我们都在轮流做。“师父我们要去哪儿啊?”“天竺。”对,这是我们常常戏谑的切口,我们的林海雪原,“天王盖地虎,宝塔镇河妖”。
我就是被元英婶妈喊回来参加团圆酒席的蔺学群唉。我们出机场,打开导航,绕上武汉郊区在沼泽之上交缠环绕的立交桥,驱车奔回家乡。其时云天昏黄,暮色降临,大雪在打开的大灯里纷飞如席,比白天下得更加稠密。气温骤降,所以雪也都存住了。公路边的田野、湖泊与村庄都茫然一片,雪天的暮色,有一种清醒而晦暗的明亮,好像黎明时分,由梦中醒来。“我觉得你老家特别多的桥,也爱给桥取名字,你看府河桥、沦河桥、毛陈桥、小澴河桥。”她指给我看。久别的重逢,正在降临的奢华雪夜,都让我们觉得兴奋。之前我与林墨也回过我们镇,但到蔺家台子去是第一次。写了那么多的文章,向她描述过几乎全部的童年,我并没有勇气带她走进荆棘交缠的荒林,它已经将我这个“紫霞”或者“至尊宝”困了太多年。由国道转向省道,由省道转向乡间的公路,车辆变得稀少,只有漫天的飞雪与雪中的家乡,这是“日暮苍山远,天寒白屋贫。柴门闻犬吠,风雪夜归人”的感觉,山就是在我们车后,原驰蜡象,离我们越来越远的大别山诸峰。
只是除了“犬吠”,也会有车辆的轰鸣,“白屋贫”也不太对。我们由一○七国道折转向西的时候,路边的万卉庄园尚有灯火,好像一座巨大的吞没着雪花的宫殿,宫殿的格调,大概是综合着希腊风与中国风的庙宇。长富大伯的农家乐生意好,这样的风雪天,将城里人吸引到这里来吃烤羊、泡温泉、谈情说爱,谈何容易,他本人,应该已经将他弥勒佛一样的身体塞进他的宝马车里,去赴元英婶妈、木兰姑妈她们操办的酒席了吧!学军已经建了一个“团圆酒”的微信群,里面涌进来二十几个人,他们用语音与视频报告着酒席的进展、客人们的来临。八点钟,正式开始,这是树堂瞎子定的,管你们是由襄阳工地上回来的爹爹,还是由巴黎武汉回来的博士,管它是下雪还是下刀子,良辰吉日,一刻都不能错!群主们都立下好大的规矩唉。
向下穿过保光村的铁路隧道,抬眼便是茫茫飞雪中我们老家的三四十个村子。我跟林墨讲,可能这些村子,就是你们大巴黎拉康派分析家们所谓原初的记忆,原初的创伤,作为我们出发点的原初事实,瞎子树堂用他的拐杖敲打过,跛子楚平拖着他的腿走过,我们认识这个地方的每一棵树,在每一个池塘的褶子里摸过鱼,每一座桥墩上钓过虾。林墨一边划手机,翻看“团圆酒”微信群里面绵绵不绝生成的语音、视频与文字,一边关掉了导航。她说:“百度地图上并没有蔺家台子,它是一个空,但是这个空,现在多么热闹,被这么多人喜气洋洋地填满了。”
的确是。一路上,元英婶都在担心,我与林墨找不到村子,她知道我对老家的道路已不熟悉,有一次清明节回家给父亲上坟,还走迷路到张长塆。但今天晚上不会啊,在我们车子的正前方,在大雪纷飞的田野上,在其他灯火寂寂的村落中间,有一个灯火繁盛的林砦,锣鼓喧天,五颜六色的烟花一阵一阵上升到天空,在雪片里绽放,“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”。林边的空地上,好像还立有两根木杆,在扯着幕布一闪一闪地放电影。我们一眼就能够认出来,那就是我们的“白屋贫”,它在木兰姑妈她们的铁锅里,在红华金华庆华的锣鼓里,在学军霞霞的微信群里,在楚平叔搭起来的三顶帐篷里,正在一点一点累积着走向热烈的顶峰。
金神庙桥的赤红栏杆上已经积起了五六寸厚的积雪,变得臃肿不堪,翻过小澴河堤上白杨树围成的雪洞,在四散惊飞的喜鹊堆里下到往殷家塆的村道,村道两边负雪的小松树,好像是一群钻风小妖怪,被老北风吹得摇摇摆摆,它们是由《西游记》里,被木兰姑妈派出来巡河的吧?澴河的水,无比的甜,抓个瞎子做晚餐?堤边殷家塆木兰姑妈家没有亮灯,她已早早锁上防盗门回到娘家指挥她“一条龙”的运作,压水井边,两只大白鹅并不惧怕风雪如刀的严寒,还在冰水里抵着两只脑袋,踢踢踏踏啄食,我们多么庆幸能够坐在车里,所以幸免于这两个穿黄褐色背心的乡村暴徒发动的恐怖袭击。由殷家塆转入宝成路,宝成路边楚平叔的“本土网农村电商服务中心”的两间平房,与房前绿色的候车亭也沦陷在雪堆里。平房边的大构树张开如同巨伞,树冠表面白雪皑皑,树冠里面,当我们的车灯自下往上斜射进去时,尚可见到红艳艳的构果,草莓一般翕合,饱含汁液,猩红欲滴,星星点点,嵌在层层婆娑的翡翠绿叶间。一种比麻雀更小的鸟,小时候我觉得它是“金丝雀”,后来看《庄子》,又觉得可能是那种“斥鴳”,千百只,盘旋其中,一次飞出一尺远,一辈子,可能就羁绊在这个花叶如沸的大构树国里。“我离开巴黎的时候,候机大厅中央有一棵妆点起来的圣诞树,彩带,灯泡,塑料感十足,也比不上这棵构树又粗又壮又好看。”林墨叹息道。楚平叔的网店固然是关门歇业,他的乖驴子,也应由他骑着去参加蔺家台子的盛宴,不会被留置在大风雪里,拴在候车亭边沉思。要是楚平叔忘记它的话,我们也同意它重新咬断绳索,去“上穷碧落下黄泉”,在周边的山河与深井里,去找它那头来路不明的野猪朋友。
由肖家塆向西经过晏家塆,向北拐上魏家塆后自东向西的村道,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茫茫飞雪里,三辆小车与一辆皮卡依次停泊在路边,白雪覆盖着魏家塆村小组的麦田与菜地,掩压住菜地外的大片蓬蒿林,玉树琼枝的蒿林之外,就是我们的目的地。我停车、熄火,关上车灯,由热烘烘的车厢里出来,与林墨手拉手,逆向北风,沿着比我们早到的客人们隐隐约约的一行脚印,在深雪中,奋力踢蹚着向灯火通明的荒村走去,她长发飘飞,我的深蓝羊毛围巾也被北风拉成一条直线,雪花旋冲进我们的脖子,赤热,冰凉。
放电影的两支杉木杆立在村东蒿林里,三四米之高,稍远就是我们村的祖坟地,坟垅成为浑圆雪丘,石碑历历,我的父母就葬在其中,祖父母们也是。坟垅间摆下的放映机,举着铁臂,将五色变幻的光柱,穿越挨挨挤挤的雪片,自东往西,长长地投射在展开的长方形幕布上。我们认出来,电影是陈冲、刘晓庆与唐国强演的《小花》,应是由金神庙的黑皮叔由肖港电影院借来的胶卷老电影。电影已经快要放到结尾,红星闪闪的军人们抱着冲锋枪攻克桐柏山下的城池,赵永生也知道了何翠姑与赵小花,到底谁是自己的亲妹妹。“既是阶级的斗争,又是女性意识的发现,也是性的觉醒,故事又发生在北中国与南中国的边界,这是一部被低估的电影,应请克里斯蒂娃大婶来分析试试。”林墨评价。无论如何,这是坟中的父母们爱看的电影,说不定他们已经被枪炮声与鞭炮声吵醒,就像藏在密云中的星星一样,闪闪烁烁,正在蒿林后面悄悄地观看唉。
除了他们,其实还有观众。荒村的入口处,已经扎起了朱砂红的气球拱门,拱门之前,是一块狭长的菜地,菜地一侧,立着一个稻草人。稻草人旁边,还有一头黑驴,黑驴的缰绳,牵在一个裹着黑色羽绒服与羽绒帽,戴深蓝色棉手套的男孩手里。黑驴自是楚平叔钟情的那头驴子,男孩呢?羽绒帽里大大的脑袋,双眼金鱼一样鼓鼓的,戴着眼镜,他认真地向我们解释:“我叫晏鲲,是肖港镇中学初三(2)班的学生,我想考到孝感读高中,再考到武汉读大学。我正在家里写作业,看到窗子外面下着大雪,田野里在放电影,我喜欢看打仗的电影,要是这个电影里死掉的人的血由银幕上流下来,会将这附近田地里的白雪都染成红雪。”以他这样的想象力,他一定会考上大学的,就像当年他的那个学长蔺学群。林墨轻轻拂掉他肩头上的雪,邀他到林中吃晚饭。晏鲲摇摇头:“小姐姐,我不想去。我已经吃过婆婆炒的油盐饭。我正在看《西游记》《聊斋志异》和刘慈欣的《三体》,我刚才还想,今天晚上聚集在这个荒废村子里的人,要么是鬼,要么是狐狸,要么就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境,有外星人降临。好奇害死猫,我还要做作业,今天晚上要背苏轼的《赤壁赋》,明天还要上学,哥哥姐姐再见。噢,小姐姐最好也不要到野树林中去,这个地方舞幽壑之潜蛟,泣孤舟之嫠妇,好危险,我好几次放学回家,都看到有野猪往林子里钻。”
黑驴也在吭唷吭唷地叫唤,声震飞雪中的林樾。晏鲲讲,它刚才钻出来尿尿,正好他也站在田埂上小便,因为有了这一段友谊,所以他将它牵在手里。孙子兵法讲,风林火山,逢林莫入,你驴子老兄驴头驴脑,是赞同我们进去,还是反对?可惜林墨懂法语,不懂驴语唉,也不知道德里达的延异加解构与拉康的“语言的结构就是无意识的结构”之类的诀法能不能派上用场,来分析林中路。“小姐姐”的称呼让她心花怒放,她摸摸晏鲲的小萝卜头大脑袋,由他的手里接过麻绳,扯起黑驴,也不去管它满背的白雪,往气球拱门中的树洞走去。我让晏鲲学弟赶紧回家做作业,自己回头匆匆跟上林墨。
驴叫传入深林,木兰姑妈与楚平叔叔知道我与林墨报到,已经在策动黑皮、金华、庆华、红华诸叔伯,放鞭炮的放鞭炮,吹喇叭的吹喇叭,敲锣打钹,迎接两位旧人与新客。
锣鼓喧天,爆竹如麻,北风正紧,雪大如席,我们回来了。